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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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淳於陽追著天邊的雲彩一路西行, 他的大腿內側火燒般疼痛,腰部酸軟隨著馬背起伏,但那雙望著清晨月光下長安城黢黑高墻的眸子卻亮如正午的太陽。他返程只帶了兩個人, 馬不停蹄趕回長安, 途中唯一的休憩便是趁著換馬之時, 稍微喝了幾口水,潤澤幹裂的喉嚨與蒙滿飛塵的唇。

但是淳於陽絲毫不覺疲憊,只管加鞭催促胯|下良馬,快些!再快些!

將遠在河內郡的消息,以最快的速度傳回給未央殿中的君王。

派遣他去走這一趟的陛下, 想來該是正在寬廣的大殿上焦灼等待吧!

長安城厚重黯淡的城門為他開啟, 未央宮朱紅端凝的宮門也為他開啟, 他騎馬穿過一道道緩緩開啟的門, 於未央殿前廣場上翻身下馬,拖著發顫疼痛的雙腿, 咬牙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大殿前數百級的白玉階。他想象著自己於殿中覆命的場景,不負君王所托的成就感叫他心神沸騰, 以至於身體的疼痛疲勞都好似被隔絕在外了。

淳於陽踏上最高一層白玉階,就見未央殿的八扇紅菱木門緊閉, 汪雨垂手守在門前紅柱旁, 正有些訝異得望著他。

“淳於校尉……”汪雨緊走兩步, 離殿門遠了些,似是怕驚擾了殿內人。

“我來向陛下覆命。”

汪雨白凈的臉上流露出真切的為難意味來,“淳於校尉, 陛下在內議事,怕是要許久才有空。”

淳於陽有些失落,又有些擔心, 道:“城中又出了何事?哪位大人在裏面?”又道,“陛下沒提起……”沒提起他來覆命時要引入殿內麽?

汪雨猶豫不語。

淳於陽了然,帝王的行蹤自然不能對外人道,而顯然陛下不曾提起他。但是從何時起,他需要從別人處問帝王行蹤了?

也許是淳於陽面上的怒意與譏諷太過明顯,汪雨堆出小心謙卑的神色來,和氣道:“原是曹校尉在裏面,搬了許多賬目進去。最近陛下推行屯田制,淳於校尉您也知道。旁的,多一句奴婢也不知道,也不敢說了。”

淳於陽沒理會他,目光落在另一側紅柱前的郎官身上——那是皇帝自蘇氏塢堡帶回來的少塢主蘇雙,如今換了郎官服,佩劍守在殿前,身板挺直,極為精神。

汪雨小心問道:“您要等麽?奴婢讓人搬坐具來。”

淳於陽澀然道:“若陛下問起,就說溫侯安好。”便轉身離開,走下白玉石階時,才覺雙膝發軟,兩腿已是不會打彎,每下一階,都顫得像是狂風中的枝丫,行走間大腿內側擦蹭著衣料,激起一陣陣火燒般的熱辣的疼痛。

自長安城至河內郡黃河畔,一來一回何止千裏,但他只一日一夜便趕回來,好似只眨了一下眼睛。而自未央殿天子居所至旁舍下等郎官居所,不過短短數千步,淳於陽卻好似走完了他這尚且短暫的一生。

他想到當初洛陽城中,母親送他離家入宮時的淚水。他想到自幼父母之間無休止的爭吵。父親原有兩個妾室,生養過的孩子都沒有留住。母親不許父親再納。他跟隨陛下來長安那一年,家中來信,母親病故。他想,多半是給父親氣死的。母親病故的消息傳來那一夜,陛下陪他在甘泉宮放了一盞水燈,允諾待親政之後,便追封他的母親為誥命。而今亡母墳頭土未幹,父親又新娶,據說是袁紹遠親之女,業已有了新的子嗣。

當初涼州叛軍來犯,曹昂誅殺李傕、郭汜立了大功,他原就想要帶兵,更是按捺不住,主動請纓。陛下慷慨,將手中僅有的一千叟人盡付於他。他卻冒進落敗於馬超之手。雖後蒙陛下親救,那一千叟人散於山野,再沒尋回。陛下從不提此事,然而他心中不能不慚愧,主動搬離了原本獨住的居所,來到下等郎官的居室,與他親管的十餘人同食同寢,憋著一口氣要養出不會逃散的忠誠之士。

淳於陽走到如今的居所前,與未央殿比起來,此處當然低矮狹小。他推開房門,一股混雜著沈悶空氣與汗水的味道撲面而來,室中原有十二人,都隨他往河內郡去了,如今十人還在回來的路上,伴他同行的兩名下等郎官,此時只遮了大腿根,露出兩條光|裸的腿,身上有清涼微苦的味道,該是剛剛彼此上過傷藥。

兩人見他進來,都是眼睛一亮,道:“校尉,陛下怎麽說?”

淳於陽不知要怎麽答,他覺得疲憊傷痛就像一件灰色沈重的衣裳,緊緊束在他身上。他扯著褲筒,好叫那粗糙的布料離傷處遠一些,想必動作滑稽可笑,繞過屏風,在靠窗的榻上躺下來,兩夜不曾合眼的疲憊湧上來,他只想一覺睡去。

那兩名手下不知出了何事,對望一眼,也不敢來詢問。

淳於陽朦朧中仿佛睡了一會兒,又被腿上的疼痛刺激醒轉。

他覆又坐起身來,脫靴寬衣,自己往行囊中掏出用剩的傷藥來。他拔開塞子,鼻子湊上去嗅了一嗅,皺眉道:“小八,你那還有新的傷藥嗎?給我拿一瓶。”

小八沒有說話。

淳於陽覺出安靜來,趴在榻上探頭伸過屏風望去,就見一位紫衣少年正從那低矮簡陋的木門中走進來,他插在發間的玉簪映著初陽,閃著溫暖的光。

那紫衣少年快步繞過屏風,笑道:“朕沒料到你回來的這樣快。”又叫那兩名下等郎官起身。

淳於陽迷迷瞪瞪,一時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,他透過打開的長窗,看到狹小的院落裏擠滿了侍奉皇帝的隨從——汪雨正垂手立在長滿青苔的南屋階下,一如立在未央殿外的模樣。

“醫官新制的傷藥。”皇帝一手托著一枚靛藍色精巧的瓷瓶,一手將他橫覆在身上的薄被向上卷起,直到露出傷處,“怎麽磨成這樣?”便親手為他上藥,又道:“何必親自連夜趕回來,叫底下人送信便是。”

冰涼的傷藥灑上熱痛的傷處,淳於陽一激靈反應過來,忙縮身揪被,要掩住傷處,結結巴巴道:“陛、陛、陛下,傷處腌臜……臣、臣自己來……”

皇帝絲毫沒有要放手的意思。

淳於陽不敢與他相爭,只能松了力道,望著仔細為他上藥的皇帝,忽覺心中酸燙,不知為何,想起病故的母親來,怕於人前落淚,偏臉藏入枕間,輕聲道:“我以為陛下不用我了……”

劉協笑道:“這是哪裏冒出來的胡話?”

在接到皇帝委派的這則任務時,淳於陽本以為已重獲了皇帝的信重,但歸來所遇卻又擊碎了他的期盼。也許是疲憊與少眠叫人難以控制情緒,淳於陽低聲道:“陛下去蘇氏塢堡,帶了馬超。”沒有帶他。

他敗給過馬超。

這真是孩子氣的話。劉協看著淳於陽,也不過是將要滿二十歲的少年,便解釋道:“他是降將。要安降將之心,便要用他。”

淳於陽默了一默,道:“我會他的劍術了。再對陣之時,我未必還輸給他。”

劉協笑道:“‘再對陣之時’?那是他背叛了朕,還是你背叛了朕?”

淳於陽知說錯了話,撐著坐高了些,又去拿皇帝手中傷藥,求肯道:“陛下讓我自己來吧……”

劉協不理會他,道:“古有吳起吮膿,朕如今給你塗傷藥又算得什麽?”

“那臣也為陛下而死!”淳於陽沖口而出。

吳起為戰國時名將,視卒如愛子,傳說甚至曾為士兵吮膿。士兵之母得知大哭,說兒子來日會為了將軍死在沙場之上。此言果然應驗。

野史逸聞,原不可考,然而世代流傳,也成故事。

劉協一楞,道:“原是朕這比方打的不好。”他將傷藥遞到淳於陽手中,道:“餘下傷口都在明處,你自己來也不會不便了。”

淳於陽攥著那被皇帝握得溫熱的瓷瓶,仰頭望著皇帝。

劉協嘆了一聲,道:“你年紀輕輕,說什麽死?朕不要你為朕死。”

淳於陽眼眶酸熱,道:“我除此一身,別無可報陛下之物。”

劉協撫他發頂,好似撫摸盧毓那樣的小孩子一般,微笑道:“那就好好活著。朕不要你死,要你活著——為朕而活。”

淳於陽楞楞仰頭望著他,不知領會了多少,忽然想起什麽,翻身跪起,道:“陛下,臣往河內郡迎溫侯,還有一行人也等著溫侯。”

劉協示意他仍是躺下,道:“說下去。”

“來的人叫陳宮,說是奉了張邈之命。臣帶人藏在蘆葦蕩中,待人走後,問過溫侯才走的。溫侯說……”

劉協聽到“陳宮”這個名字,微微一楞——陳宮,當初迎曹操,力主曹操成為兗州牧的謀士,他來接呂布作甚?難道是曹操要迎呂布?

“……原來是那張邈要待曹操與陶謙徐州大戰過後,回師之時,對曹操下手。因張邈恐自己力單難敵,陳宮便出面,為他來請溫侯。他們要將曹操逐出兗州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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